凤阳府下八州十县,数云州最富庶,而云州城又是其繁华之处,店肆林立,车马粼粼,人流如织,就连小巷子里也是热闹非凡,叫卖声此起彼伏。
徐知州和属下上街巡查,亲切询问路边摊贩,今日菜价如何,买卖好不好,可有何困难,百姓纷纷夸赞徐大人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。
逛了一圈后两人打道回府,属下颇为不解,王爷已离去数日,为何大人还要每日来街上扮演这体察民情的戏码?
徐知州笑他头脑简单:“王爷可能还在云州城内,要是他杀个回马枪,我们的小把戏可就露馅了,小心谨慎点没有错。”
安阳王突然到访要调查云州治理情况,确实让徐知州措手不及,他胆颤心惊以为祸到头上,没想到王爷只取了卷五卷六,他虽贪财爱财,但还没贼胆敢玩弄贡赋和兵防,那两卷账目清清白白,自是查不出什么。
徐知州问道:“你说,王爷离去前说的那番话,是真心赞赏还是另有所示。”
王爷离去时说:“这几日所见所闻,州志条理清晰,账目简洁明了,云州城繁荣之景,无不告示徐大人兢兢业业、尽职尽责,无愧于父母官之名,望你继续想民所想,乐民所乐,定能不负百姓,不负朝堂,成为国之栋梁。”
属下道:“小的认为,王爷的那番话表明他很满意,是夸赞大人治理有方,况且…大人,那不是王爷吗?”
随着手指向的方向,是王爷和一位年轻男子,那男子虽说相貌比不上王爷的俊美无双,但雄姿英发,举止高雅,手上一把灰色无字扇,神采飞扬,侃侃而谈。
身后一男一女随从,男的佩剑,女的虽手无寸铁,但两人眼神肃杀,神情戒备,一看就不是等闲之辈。
莫非….徐知州心头一惊,又直呼不可能,皇上已抱恙多日,太后正悬赏广招名医,他不可能出现在这里。但两人闲话间颇多亲昵之举,尤其是那人看王爷的眼神,似蕴含着无尽柔情,难道传闻是真的?
徐知州心里有了计较,忙迎上前去:“王公子,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您,我刚巡查结束正要回府,今日集市上来了个外地商队,比往常都要热闹。”
王龙客道:“徐大人关心民生,体察民情,实则百姓之福,但也要保重身体,不要太过操劳。”
徐知州道:“王公子过奖了,在其位,谋其职,负其责,尽其事,这些都是我该做的。这位公子气度不凡,我从未在云州见过,不知是哪家的富贵公子?”
富贵公子确实是安庆绪,他本为无暇阁信息而来,见施南是顺路,玉轮教的调查正在关键时刻,也不打算插手,想着既然来了云州城,不如逍遥几天,没想到遇上了徐知州。
安庆绪笑道:“徐大人说笑了,我哪担得起富贵两字,只不过家中经商,小有些家财罢了。”
王龙客欲打发他走,但徐知州怎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,与王爷交好的朋友非富即贵,多认识这样的人对自己百利而无一害,便毛遂自荐要带他们逛这云州。
“龙客,原来你们在这里。”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是刘怀今。他走进几人,见到徐知州时惊讶道:“徐大人?我这两位朋友刚来云州城,若是冒犯了您,还请您宽宏大量,高抬贵手。”
徐知州忙道:“没有没有,我看这两位气宇轩昂,想来不是云州人士,正想结识一下。”
刘怀今道:“他们是我去往琼州途中认识的朋友,今日约好同游云州,徐大人要一起吗?”
徐知州连连婉拒后离去,刘怀今向安庆绪点头示好,又看着王龙客道:“龙客,我自小生活在云州,熟悉这里的一切,就让我尽地主之谊,领你们逛这云州城。”
王龙客道:“不敢劳烦刘公子,想来刘公子事务繁忙,不必费心。”
原来他就是那个喜欢王爷、借喂药偷亲王爷、又想霸王硬上弓的刘怀今,苍鹫庄现任庄主,这人可是各种意义上的死罪难逃,落花三归不约而同的把视线挪到了当今天子身上。
安庆绪道:“客客,既然刘公子热忱相邀,我们岂能拒之千里,那就麻烦刘公子前面带路。”
王龙客疑惑地看向安庆绪,他不信阿绪猜不出对方身份,也不知葫芦里卖的甚么药,安庆绪笑笑不言语,唰的一声抖开折扇,又啪的一声合上。
他们先去了灵应宫,一座闻名遐迩的求子庙,庙建在半山腰,入了山门是一条长长的踏道,据说有九九八十一阶。尽头是大殿门口,甚是宽阔,道两旁摆了些小摊,卖些香蜡烛和年画。
安庆绪看年画上的胖娃娃可爱的紧,兴致高昂:“客客你看,垂垂老矣的妇人都来求子,说明这灵应宫真的灵验,我们也去求一个。”
王龙客只道他是闹着玩,打趣他:“求子不如求姻缘,毕竟有娘才有娃。”
安庆绪笑得更是得意:“姻缘已到,就缺个胖娃娃,我相信,只要诚心祈求,观音娘娘定会被我感动。”
王龙客无语至极,心道也不知是你生还是我生,但还是乖乖地跟着安庆绪进了大殿。
落花站在殿外,咂舌道:“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,果然没错。不知道看着心悦之人与别人亲亲我我,是什么感觉。”
三归道:“要是微雨在这,你倒是可以问问她,她肯定经验丰富。”
许是想起微雨怨愤又不甘的表情,落花笑出了声,又问道:“三归,你说要是打起来,我们俩联手能不能打赢大门口杵着的那位?他看上去没有不开心,也没有很开心。”
三归沉思道:“他的武功在你我之上,到底高到什么程度只有动手才知道。他接近皇上肯定是有所图谋,我们要小心防范。”
不一会儿,安庆绪拉着王龙客出来,手上拿着一支签,庙祝接过签子解道:“这签名罗通拜师,诗曰自小生在富贵家,眼前万物总奢华,蒙君赐紫金角带,四海声名定可夸,是个好签。”
又执笔写道:“此卦龙门得遇之象,凡事有变大吉也。此签家宅祈福,求财秋冬吉,婚姻合,寻人见,讼有理,六甲女,行人祈保。”
安庆绪接过签文心情大好,让三归赏银票百两,落花心道:“出生富贵,生活奢华,得君王赏识,名扬四海,人人称赞,这怎么看都是在说王爷吧?”
之后他们去了一家酒坊,小酒坊开在巷子深处,店主说酿酒方子是祖上传下来,酿制的米酒清醇甘甜,回味无穷,可惜每日只卖十坛酒。
后又去了一家叫“采蓝家”的染坊,规模宏大,有数十名长工,刘怀今介绍,云州染色资源丰富,染布工艺独到,是支撑云州的重要产业,其中“一染縓、再染窥、三染纁”的多次套染法让人大开眼界。
最后一行五人来到荷风观,好似知道他们要来,早早就准备好了雅座和小食,不想小二上菜时倾洒了乌黑色汤汁,王龙客白色的袖子立马晕染一大片,不得不去换一件新的。
此时二楼只剩下安庆绪和刘怀今两人,刘怀今感知四周确认二楼已无他人,此时于苍鹫庄是千载难逢的机会,如果他心怀歹念,相信以他的武功修为,要全身而退也不是难事。
刘怀今倒了杯茶推过去,说道:“安公子,你既知我身份,为何遣走随从与我独处?”
安庆绪上下打量眼前之人,相貌堂堂,学识渊博,又听客客讲他武艺超群,这种人不为朝廷效力,却去做反贼,实在可惜。
“想要我命的人多如牛毛,但我还是好好地坐在这里。苍鹫庄最鼎盛时,号称集结数千反贼,装备精良,却还是败于四拼五凑而成的虎骑军,更何况现在的你们是强弩之末,一群毫无信念的乌合之众根本不足为惧。”
刘怀今无法反驳,那时他还小,没有参与庄内决策,但从父母交谈以及各长辈口中不难推断出,苍鹫庄内有不同主张势力,他们各自为营,谁也不服谁的管教,看似声势浩大实则脆弱易碎。
“我与父亲不同,我亲眼所见动荡不安带来的苦难,也亲身经历安稳太平的快乐,更能明白长治久安的可贵。自我接管苍鹫庄,便努力引导它走回正途,施南施北的事我会调查清楚,希望安公子能给我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。”
安庆绪慢慢收起折扇:“你现在能完好无损地坐我面前,是因为你救过客客。苍鹫庄本就不该存于世,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。”
刘怀今楞了一下,对面的天子神色淡然,语气平静,看似漫不经心,言语中却有股不容质疑的坚定和霸道,明知对方武功远不如自己,但这一刻刘怀今却生出了自己可能会输的想法。
“肃清庄内反贼,我会解散苍鹫庄。安公子,您是这个天下的主人,天下百姓都是您的子民,苍鹫庄也不例外,您有权决断他们的生死,上断头台或是入狱或是无罪,我相信您会给他们一个公平的判定。”
安庆绪抬眸看他:“天子仁爱万民,万民亦要以天子为尊。苍鹫庄为反我大安王朝而建立,你们不尊天子,又如何认为,天子会仁爱你们。”
“民间传闻,新旧朝堂交替时,大部分旧臣愿归降,只有曹业以死明志,表示不会追随新朝,先帝念他对前朝一片忠心,欲赐他毒酒一杯,是安公子您阻止了先帝,并亲自上门游说,是以成就了现今的曹参政。世人皆赞安公子您爱才惜才,我却有不同看法。”
安庆绪手敲扇子略有所思:“那你说说看,我为何要招降曹业。”
“当时随先帝南征北战的人中,不乏足智多谋的能人智士和骁勇善战的将领,曹参政并非不可或缺。在我看来,这一切皆因安公子您是真正的心怀天下、仁爱万民的仁德之君,所以您才不计前嫌,任人唯贤。”
这人以退为进,妄想用仁德两字束缚于我,让我对苍鹫庄手下留情,安庆绪起了兴致,想听听他的劝说之辞,便顺着话头往下问:“那这些,跟苍鹫庄又有何干系。”
刘怀今认真道:“苍鹫庄罪无可恕,势必消亡,反贼以下犯上,不可原谅,但那些身处苍鹫庄并无作恶的人,罪不至死,他们同曹参政一样,皆是大安王朝的子民,理应受到您的庇护或惩戒。灭苍鹫庄于安公子而言,易如反掌,但不分好坏就大开杀戒,难免落人口实。”
刘怀今知道此话一出,便是逼迫皇上表态,毫无回转余地,是生是死全在皇上一念之间,他紧紧盯着当今天子,试图从那凝重面色中寻到一丝松动。
苍鹫庄也配跟曹老大人相提并论?安庆绪神色未变,好似不在意刘怀今的僭越,话音也听不出喜怒:“你有没有想过,你们苍鹫庄沉寂多年,为何要在此时现身。”
刘怀今沉眉思考,现如今四海昌平、万民乐业,妄图颠覆朝政简直天方夜谭,清州分部那帮家伙老奸巨猾,不可能不清楚,那他们借行刺之名,肯定是为了引出或隐瞒什么……
玉轮教!
安庆绪见刘怀今露出震惊表情,心下了然他已想通其中关系,说道:“我听说,你正与玉轮教谈一笔大生意。”
这笔买卖刘怀今本打算放弃,现在看来他不得不亲自走一趟:“是的,过几天我就出发前往琼州。”
安庆绪举杯敬他:“祝你一切顺利。”
正说话间,从楼梯处上来一人,两人转头望去皆是眼前一亮,王龙客换了一身粗麻素衣,绛色鲜艳明亮,却还是压不住这人的锋芒毕露。
白衣儒雅风流,一身红衣光彩夺目,看得两人挪不开视线,安庆绪难掩激动之情,也顾不上旁人在侧,拉着客客的手神情雀跃,心里想着回去定要让客客穿一回大婚喜服。
王龙客已在楼下见过落花三归,立马明白这次同游是阿绪刻意为之,一为试探,二为求同,现下见他与刘怀今相谈甚欢,是以放下心来,看来他们达成了某种共识。
隔日,安庆绪拉着客客依依不舍,一边想继续留在云州,一边又吃起了玉书的醋,客客为什么非要留在云州等玉书,他差点脱口而出“是我重要还是弟弟重要”,但想到客客的答案肯定不是自己想听的,咬咬牙忍住这翻滚的醋意,讨要了许多好处才罢休。
待出了云州城,安庆绪便吩咐道:“访五,你去一趟樊花镇,告诉无嗔大师一切已经就绪,希望他不要让我失望。”